試閱之二,真琴視角,之後或許會微調
包含動畫第三集&第四集、原作小說High☆Speed!第三章,以及捏造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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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橘真琴:逐漸崩離的信仰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視線總是鎖定七瀨遙,像是被施了某種魔咒,又或者他天生就該擔任七瀨遙的觀察者,總是能從對方不形於色的表情猜測底下的喜怒哀樂。
他曾經認真探究過這個慣性產生的原因,然而母親聽到他的疑惑後卻笑得開懷--那可能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養成這種習慣囉,小真最喜歡小遙了嘛。他聽完母親的話語後笑著說好像是這樣呢,心中卻為母親或許意有所指的最後一句話頻冒冷汗。
他和遙都對於兩人初識的場景毫無印象,連雙方的父母都帶著不確定的口吻--好像是七瀨家的母親抱著年幼的遙到山底採買時遇到橘家的母子,或是橘家的父母帶著牙牙學步的他到山頂神社參拜的途中看見站在七瀨家門口的孩子,又或者時間點拉得更早,早在他還在母親子宮的時候,比他早四個月誕生在這世界的遙已和他隔著肚皮相見。到最後追溯過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自有記憶以來他們便已知對方的存在,彷彿對方是生命中理所當然的成員。
橘家和七瀨家位在岩鳶的山坡上,雖然住在正對面,七瀨家的地基卻比橘家高了一個樓層,從七瀨家的客廳可以看到橘家的二樓。有時他也會偷偷從窗戶望向七瀨家,看看孤身一人的遙正在做什麼,並決定要不要撥通電話或直接到對方家,稍微在那過於寂靜的世界製造一點聲響。這種行為被雙方的父母鼓勵(特別是無法久居在這個小鎮的七瀨家父母),他們都不放心過於沉默安靜的遙,而他總是有辦法讓遙能接受他的打擾--詢問課業、邀約遊戲,或是出去晃晃(游泳池或是有賣新鮮青花魚的超市,都是最能吸引遙的地點)。
他熟知遙的弱點,事實上遙的心思比想像中的好懂,年幼時他還會被遙無緣無故的發脾氣遷怒,而現在他熟知糖果與鞭子的運用。他在遙需要安靜時沉默,在遙的前面替他擋住任何可能讓遙不愉快的事物,然後在遙做出有違常理的舉止時(像是遇水就脫的怪癖)用困擾的語氣制止。他一直待在遙的身邊,成為成為對方與這個世界的緩衝地帶。
比起遙,他的世界非常熱鬧,蓮和蘭這對雙胞胎弟妹經常讓橘家充滿歡笑和打鬧,但他還是習慣陪伴在安靜的遙身邊。或許這是另一種雛鳥情節,在弟妹誕生前遙是他的世界中唯一同齡的孩子,而在被雙胞胎纏著照顧時他也不忘掛念遙。他總覺得這是因為他把遙視為家中的一員,直到長大後才慢慢明白感情的界線其實如此模糊,親情、友情和愛情可以同時並存在遙身上。
身為橘家和七瀨家的第一個孩子,他們從小就習慣往對方家裡走動,那條通往鶚崎神社的樓梯亦是連結橘家與七瀨家的重要通道。在尚未得到父母允許他自由前往七瀨家之前,他總是喜歡坐在家門前盯著灰色的石階,期待遙的身影會突然從七瀨家門口旁的鳥居出現。每年橘家父母總會忍不住提起那件往事--那天他從母親那裡學會如何用橡皮筋編成麻花繩,於是他帶著橡皮筋串興奮地在家門口等了一整個下午,雖然終於等到遙的出現,但也讓他因此害了一整個月的風寒。
之後父母對他的限制解除了,他可以自由走上石階到七瀨家打擾。然而他還是比較喜歡等待,無論是等著和遙一起去游泳俱樂部、一起上學,又或是在泳池的終點等待伸出右手的時機。他喜歡兩人之間無聲的默契,如同他為死去的金魚做墳的那個傍晚,當他急切需要遙的時候,遙就正好站在七瀨家旁邊的鳥居,像是等待他的到來。儘管遙表示他只是站在那裡欣賞夕陽,但他還是擅自當作那是他們之間的心電感應。蘭和蓮經常表現出雙胞胎驚人的同步率,或許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也有同樣的連結。
但偏愛等待還有另一個理由,他潛意識知道遙其實並不需要陪伴。遙一直都表現出超齡的自立能力,這也是為什麼七瀨家的雙親願意放任獨子在鳥取獨居,或許也因為他們知道橘家的大門永遠為遙敞開,而他也會一直待在遙的身邊。但事實上真正需要陪伴的人是他,不是遙。所以他學會耐心等待,不做過多的期盼,讓遙不會感受到壓力,而他也會在得到回應時獲得更大的快樂。
如果遙是不動如山的恆星,那他就是以之為中心的行星。不管是小學時看出遙對水的喜好而提議加入游泳俱樂部,或是中學時跟隨遙的腳步退出游泳部,又或是現在和葉月渚一起為了創立游泳部忙得焦頭爛額,不過也只是想看遙在水裡游得自在愉快的樣子。他的目標就是要讓遙感到自在、快樂,所以儘管他們並非真正的恆星與行星,他卻始終遵行著隱形的軌道,看著遙、知道遙的需要,然後給予付出。
關於創立游泳部,他打從心底感謝那位開朗積極的黃髮學弟,不是沒動過創設游泳部的念頭,但他總是顧慮遙藏在心中的某件事--那是遙中學時突然退出游泳部、不再接觸水中競賽的原因。
自從在荒廢的游泳俱樂部再次遇見松岡凜,之後又在鮫柄學園見識到遙和凜的對決,再遲鈍的人也會猜測這兩人之間肯定發生過某種爭執。他注意到只要提到凜,遙便會有異樣的反應。例如游泳部的成員們聚集在七瀨家的客廳時,遙即使在廚房忙碌,耳朵仍仔細聆聽他們對於松岡凜的討論。而在松岡江提到兄長每年正月都會從澳洲回日本探親時,他可以聽見遙倒抽一口氣,即使那聲音相當細微,但只要與遙相關的事,再微小的支微末節都會被他注意。
之後他偶然在游泳俱樂部的拆除現場遇到笹部教練,昔日教他們游泳的魔鬼教練如今已轉行成披薩外送員。久未相見的師徒在怪手挖除聲中開啟話匣子,也因此他總算得知遙放棄游泳的真正原因--在中學一年級的冬季,一場勝利的比賽和凜不甘心的眼淚,造成遙至今的愧疚。
告別教練後,他撥了凜的電話,說出他們想在岩鳶高校創立游泳部的決心,要對方也加入鮫柄學園的游泳部--以後在哪場大賽中一起比賽吧。他用這句話做為結尾,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否能聽進這些話--現在的凜與他以前認識的那個率直活潑的男孩完全判若兩人。但他還是打了這通電話,想為遙做些什麼。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掛上電話後他突然覺得心情無比暢快,長期使他如鯁在喉的疑問終於獲得解答。不久後握著手機的那隻手卻突然開始發抖,他想或許是因為他正走在臨海的道路上,不過是被吹撫的海風刺得寒冷,然而回去泡在氤氳的浴缸中卻也止不住骨中的寒意。那是打從心底的顫抖,是強烈的失落感所造成的失溫現象。
沒什麼。他露出微笑,試著維持一如既往的笑容,說服自己無所謂。但若橘家的任一成員此時闖入浴室看到他的臉,肯定會覺得那是比哭泣還讓人感到難受的表情。他發現自己比想像中的還要在意七瀨遙的一切,儘管習慣等待、習慣不打擾,但心裡還是渴望遙親口告訴他放棄游泳的原因。畢竟那是遙的人生當中重要的轉折點,也是他意識到自己感情的起點。
他記得那年春季所發生的所有事情,開學沒多久後遙就向游泳部遞出退部申請書,當他在放學的路上興致勃勃地問遙何時要去游泳部練習時,遙才淡漠地告訴他退部的決定,也僅是告知,並不打算和他商量討論。
他讀懂遙不想被打擾的情緒,所以也一直沒有開口詢問。那陣子的遙比以往都還要冷漠,像是完全不想跟這個世界有任何牽連,就連面對他的態度都變得非常不耐,如同刺蝟豎起防禦的尖刺。但在游泳部第一次練習的當天,遙卻對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真的沒問題嗎?』在他的詢問之下,遙的表情難得露出一絲猶豫和擔憂,他們都知道遙問的是什麼--關於他對水的恐懼。
他下意識說出沒問題,帶著微笑目送遙背著書包離開教室的背影。他從不想做任何勉強遙的事,所以自己的心理障礙絕對不能成為遙的負擔,儘管他是如此渴望遙的陪伴。
一進入泳池,他所幻想的水中怪物已經在一旁伺機而動。他試著蹬水划手,想逃離那種被怪物吞噬的不快感,卻又讓他想到那列送葬的隊伍,以及小學的遙無助地浮沉在河水中的模樣。他一直覺得水中肯定有什麼怪物,三公里是他們每天都可以游得到的距離,那些漁民卻再無法回到陸地;從河岸到溺水地點的距離只是遙每日訓練量的幾百分之一,遙卻只能凌亂地在水中划著手腳,慢慢被水吞沒。
他像以往一樣說服自己遙現在還活著,還能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動,但他隔壁的水道已經沒有遙的蹤跡--遙在哪裡?他發現自己的手腳開始不聽使喚,僵硬的身軀讓他停留在距離終點十公尺的紅線上,再也前進不了。最後他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結束社團活動。在淋浴間他依然抖得厲害,卻還是逼著自己穿好衣服收拾東西。
走出游泳館後他突然看到坐在階梯上的遙,像是料到他會提早結束訓練。他搶在對方開口前喚了遙的名字,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沒有詢問遙是不是刻意留下來等他,遙也沒有問他為什麼會提前早退,因為兩人都明白對方的答案。最後是遙先對著發愣的他說聲回家吧。返家的路上他們一直保持沉默,但他發現自己已經停止顫抖了,彷彿他的解藥和救贖就是遙。
果然不是遙就沒辦法呢。他想起以前向遙坦承對水的恐懼時,曾不小心透露出自己對遙的依賴--一起游吧,不和遙一起游就不行,我想和遙一起游泳。
這樣的心情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改變過,就算想改變身體也不聽使喚,所以他也跟著遞出退部申請書,卻意外受到社團女經理的阻礙。當時游泳部早已有女經理暗戀他的傳聞,如今他已經忘記那女孩的名字,只記得他被女孩死纏爛打的時候總是會下意識搜尋遙的蹤跡,彷彿遙會在某個角落帶著冷漠的神情盯著他們。
女經理很精明,他的苦笑他的困擾他的藉口都被一一駁回,最後一次來找他的時候,她憤恨地盯著在教室收書包的遙,彷彿已找出扎在心上的刺,殊不知她動到的卻是他唯一的軟肋。於是他作出帶著虧欠與困擾的表情說出那句話,沒有人在他表達這樣的情緒之後還能再堅持強硬的態度。
『我只想跟遙一起游泳,其它的事情並不是很在意。』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句話反而加深了女孩的憤怒,他無助地思考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同時也聽到遙走近的腳步聲。他對上遙那雙清澈的眼睛,發現對方這次的欲言又止中似乎也帶著某種高昂的情緒,介於不耐與生氣之間,這讓他瞬間慌了手腳。
打斷他們進一步探究對方想法的是女經理對遙的招呼聲,好久不見啊七瀨同學,簡單一句話卻在笑容中帶有強烈的敵意。他愣愣地看著遙的淡漠與女孩的隱怒,在剎那間突然理解許多他想不通的事物--關於女孩的不滿、關於他從小到大對於遙的執著,以及無論如何都想和遙一起游泳的原因。
他聽到遙淡淡說了一句我要回家了。遙沒有刻意喊他的名字,或許只想告知他和她可以繼續在放學後的教室獨處,但他好不容易才抓到一些頭緒,關於從以前到現在那些不明白的事,不能讓遙就這麼離開。
他馬上向女經理道歉,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書包,跟上遙的腳步。離開教室前他回頭看了一眼被留在原地的女孩,在那個臉龐上讀到了嫉妒的不甘和戀情終結的悲傷。
是的,女孩的確喜歡他。他在疾步趕上遙的時候想起過去和女經理相處的時光,總算明白這樣的情感就叫做愛情。
他在距離對方幾步之遙的位置放緩了腳步,讓自己看著遙的背影,逐漸與對方並肩。此時他的思緒已被所有與遙共處的回憶占滿,從牙牙學語的幼兒到初中的少年,每一幕的記憶畫面都有遙的存在。他慢慢讓自己踏出的步伐拉近與對方的距離,逐漸釐清過去那些他說不出所以然,卻又強烈得無法忽視的情感。關於埋葬金魚後為什麼渴望見到遙、為什麼只想跟遙一起游泳、還有以為遙會溺死的當下無法克制的顫抖……
如果女孩對他的感情就是愛情,那麼他對遙的感覺呢?他看著遙的側臉,對方看起來似乎正在生某件事情的氣,只是他無法分辨是哪件事--是女孩的敵意?還是他退部的決定?但無論是哪種他都必須說些什麼。於是當他們踏上石階走到橘家門前時,他並沒有向遙道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話。
這是我的選擇喔,遙。
雖然他沒有說出選擇的項目是什麼,遙大概會認為他說的是退部的事,然而卻不僅於此--無論是選擇在遙身邊、選擇和遙同進退,或是在女孩與遙之間選擇了後者,這些都是他的選擇,絲毫不悔。
遙的臉被夕陽餘暉照得比以往紅潤,清澈的藍眼露出一絲驚訝,但也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做多餘的表示。這樣就夠了,他站在自家門口目送遙一步步踏上階梯的背影,心情比任何時候都還要舒暢。
他喜歡遙。當下意識到這份感情時沒有任何煩惱或憂慮,而是有種恍然大悟的欣喜,隨之而來的才是黯然的憂傷。他並不期待從遙那裡獲得回應,對於一起長大的鄰居過於了解,因此知道除非遙也有同樣的感覺,否則他的感情只會被遙歸類在討厭的人際關係壓力,於是他告訴自己要等待,如同虎鯨以溫和的外形讓人疏於防備,內心卻不輸狂暴的鯊。
等待的好處是他可以一直隱藏著這樣的心情,不抱太大的期望,或許在未來的某天能得到遙給他的驚喜,若最後的結果不如預期,屆時他仍能以微笑維持他的偽裝。但現在他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的堅強,光是遙沒有告訴他放棄游泳的原因,他就有一種被背叛的心情,這才發現心中存有的期盼和慾望比他想像得還更多更深。
他泡在浴缸裡強迫自己冷靜,拿出常理來推測遙的行為--遙肯定是受到很大的打擊,想要自己面對一切,不想讓他擔心或干涉,他要是介入了肯定會讓遙更加困擾,所以首要之務是讓放棄游泳的遙再度回到泳池。
這麼一想好像就能轉移焦點了,他想起在學校頂樓看見遙在底下奮力刷洗泳池的模樣,還有替泳池粉刷新油漆時那若有似無的微笑,他相信遙還是很喜歡游泳,身體也還渴望徜徉在更大的四方池之中,那麼他的任務就是讓遙重獲快樂和自由。
他又開始覺得身體充滿能量和動力,離開浴室後便急忙打給葉月渚商量游泳部創立的瑣事,開朗的學弟大聲說太好了小真怎麼變得這麼積極,面對學弟的疑問他也只是笑笑地岔開話題。
在閒聊中渚已經開始妄想他們游進縣大賽時要穿什麼樣的隊服,而他聽著學弟的天馬行空,想的卻是遙的泳姿--敏捷俐落又快速,像是對水毫不遲疑、完全信任。這是他渴望變成的模樣,也是他一直以來迷戀的姿態。
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顫抖。遙一直是他的鎮定劑,想到遙的事情就會讓他平靜下來,但他一想到遙也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在他不知道的角落獨自承受打擊,也不打算讓他知道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又開始不聽使喚地發顫,而他明白這種反應並未受任何外力影響,動搖的是他的內心世界,一直以來的目標和信仰正逐漸崩落。
遙並不需要他。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對遙的感情比想像中來得深沉,然而他卻無從宣洩這種強烈的、說不出口的一切,只能獨自受到渴望和絕望的侵蝕。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視線總是鎖定七瀨遙,像是被施了某種魔咒,又或者他天生就該擔任七瀨遙的觀察者,總是能從對方不形於色的表情猜測底下的喜怒哀樂。
他曾經認真探究過這個慣性產生的原因,然而母親聽到他的疑惑後卻笑得開懷--那可能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養成這種習慣囉,小真最喜歡小遙了嘛。他聽完母親的話語後笑著說好像是這樣呢,心中卻為母親或許意有所指的最後一句話頻冒冷汗。
他和遙都對於兩人初識的場景毫無印象,連雙方的父母都帶著不確定的口吻--好像是七瀨家的母親抱著年幼的遙到山底採買時遇到橘家的母子,或是橘家的父母帶著牙牙學步的他到山頂神社參拜的途中看見站在七瀨家門口的孩子,又或者時間點拉得更早,早在他還在母親子宮的時候,比他早四個月誕生在這世界的遙已和他隔著肚皮相見。到最後追溯過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自有記憶以來他們便已知對方的存在,彷彿對方是生命中理所當然的成員。
橘家和七瀨家位在岩鳶的山坡上,雖然住在正對面,七瀨家的地基卻比橘家高了一個樓層,從七瀨家的客廳可以看到橘家的二樓。有時他也會偷偷從窗戶望向七瀨家,看看孤身一人的遙正在做什麼,並決定要不要撥通電話或直接到對方家,稍微在那過於寂靜的世界製造一點聲響。這種行為被雙方的父母鼓勵(特別是無法久居在這個小鎮的七瀨家父母),他們都不放心過於沉默安靜的遙,而他總是有辦法讓遙能接受他的打擾--詢問課業、邀約遊戲,或是出去晃晃(游泳池或是有賣新鮮青花魚的超市,都是最能吸引遙的地點)。
他熟知遙的弱點,事實上遙的心思比想像中的好懂,年幼時他還會被遙無緣無故的發脾氣遷怒,而現在他熟知糖果與鞭子的運用。他在遙需要安靜時沉默,在遙的前面替他擋住任何可能讓遙不愉快的事物,然後在遙做出有違常理的舉止時(像是遇水就脫的怪癖)用困擾的語氣制止。他一直待在遙的身邊,成為成為對方與這個世界的緩衝地帶。
比起遙,他的世界非常熱鬧,蓮和蘭這對雙胞胎弟妹經常讓橘家充滿歡笑和打鬧,但他還是習慣陪伴在安靜的遙身邊。或許這是另一種雛鳥情節,在弟妹誕生前遙是他的世界中唯一同齡的孩子,而在被雙胞胎纏著照顧時他也不忘掛念遙。他總覺得這是因為他把遙視為家中的一員,直到長大後才慢慢明白感情的界線其實如此模糊,親情、友情和愛情可以同時並存在遙身上。
身為橘家和七瀨家的第一個孩子,他們從小就習慣往對方家裡走動,那條通往鶚崎神社的樓梯亦是連結橘家與七瀨家的重要通道。在尚未得到父母允許他自由前往七瀨家之前,他總是喜歡坐在家門前盯著灰色的石階,期待遙的身影會突然從七瀨家門口旁的鳥居出現。每年橘家父母總會忍不住提起那件往事--那天他從母親那裡學會如何用橡皮筋編成麻花繩,於是他帶著橡皮筋串興奮地在家門口等了一整個下午,雖然終於等到遙的出現,但也讓他因此害了一整個月的風寒。
之後父母對他的限制解除了,他可以自由走上石階到七瀨家打擾。然而他還是比較喜歡等待,無論是等著和遙一起去游泳俱樂部、一起上學,又或是在泳池的終點等待伸出右手的時機。他喜歡兩人之間無聲的默契,如同他為死去的金魚做墳的那個傍晚,當他急切需要遙的時候,遙就正好站在七瀨家旁邊的鳥居,像是等待他的到來。儘管遙表示他只是站在那裡欣賞夕陽,但他還是擅自當作那是他們之間的心電感應。蘭和蓮經常表現出雙胞胎驚人的同步率,或許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也有同樣的連結。
但偏愛等待還有另一個理由,他潛意識知道遙其實並不需要陪伴。遙一直都表現出超齡的自立能力,這也是為什麼七瀨家的雙親願意放任獨子在鳥取獨居,或許也因為他們知道橘家的大門永遠為遙敞開,而他也會一直待在遙的身邊。但事實上真正需要陪伴的人是他,不是遙。所以他學會耐心等待,不做過多的期盼,讓遙不會感受到壓力,而他也會在得到回應時獲得更大的快樂。
如果遙是不動如山的恆星,那他就是以之為中心的行星。不管是小學時看出遙對水的喜好而提議加入游泳俱樂部,或是中學時跟隨遙的腳步退出游泳部,又或是現在和葉月渚一起為了創立游泳部忙得焦頭爛額,不過也只是想看遙在水裡游得自在愉快的樣子。他的目標就是要讓遙感到自在、快樂,所以儘管他們並非真正的恆星與行星,他卻始終遵行著隱形的軌道,看著遙、知道遙的需要,然後給予付出。
關於創立游泳部,他打從心底感謝那位開朗積極的黃髮學弟,不是沒動過創設游泳部的念頭,但他總是顧慮遙藏在心中的某件事--那是遙中學時突然退出游泳部、不再接觸水中競賽的原因。
自從在荒廢的游泳俱樂部再次遇見松岡凜,之後又在鮫柄學園見識到遙和凜的對決,再遲鈍的人也會猜測這兩人之間肯定發生過某種爭執。他注意到只要提到凜,遙便會有異樣的反應。例如游泳部的成員們聚集在七瀨家的客廳時,遙即使在廚房忙碌,耳朵仍仔細聆聽他們對於松岡凜的討論。而在松岡江提到兄長每年正月都會從澳洲回日本探親時,他可以聽見遙倒抽一口氣,即使那聲音相當細微,但只要與遙相關的事,再微小的支微末節都會被他注意。
之後他偶然在游泳俱樂部的拆除現場遇到笹部教練,昔日教他們游泳的魔鬼教練如今已轉行成披薩外送員。久未相見的師徒在怪手挖除聲中開啟話匣子,也因此他總算得知遙放棄游泳的真正原因--在中學一年級的冬季,一場勝利的比賽和凜不甘心的眼淚,造成遙至今的愧疚。
告別教練後,他撥了凜的電話,說出他們想在岩鳶高校創立游泳部的決心,要對方也加入鮫柄學園的游泳部--以後在哪場大賽中一起比賽吧。他用這句話做為結尾,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否能聽進這些話--現在的凜與他以前認識的那個率直活潑的男孩完全判若兩人。但他還是打了這通電話,想為遙做些什麼。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掛上電話後他突然覺得心情無比暢快,長期使他如鯁在喉的疑問終於獲得解答。不久後握著手機的那隻手卻突然開始發抖,他想或許是因為他正走在臨海的道路上,不過是被吹撫的海風刺得寒冷,然而回去泡在氤氳的浴缸中卻也止不住骨中的寒意。那是打從心底的顫抖,是強烈的失落感所造成的失溫現象。
沒什麼。他露出微笑,試著維持一如既往的笑容,說服自己無所謂。但若橘家的任一成員此時闖入浴室看到他的臉,肯定會覺得那是比哭泣還讓人感到難受的表情。他發現自己比想像中的還要在意七瀨遙的一切,儘管習慣等待、習慣不打擾,但心裡還是渴望遙親口告訴他放棄游泳的原因。畢竟那是遙的人生當中重要的轉折點,也是他意識到自己感情的起點。
他記得那年春季所發生的所有事情,開學沒多久後遙就向游泳部遞出退部申請書,當他在放學的路上興致勃勃地問遙何時要去游泳部練習時,遙才淡漠地告訴他退部的決定,也僅是告知,並不打算和他商量討論。
他讀懂遙不想被打擾的情緒,所以也一直沒有開口詢問。那陣子的遙比以往都還要冷漠,像是完全不想跟這個世界有任何牽連,就連面對他的態度都變得非常不耐,如同刺蝟豎起防禦的尖刺。但在游泳部第一次練習的當天,遙卻對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真的沒問題嗎?』在他的詢問之下,遙的表情難得露出一絲猶豫和擔憂,他們都知道遙問的是什麼--關於他對水的恐懼。
他下意識說出沒問題,帶著微笑目送遙背著書包離開教室的背影。他從不想做任何勉強遙的事,所以自己的心理障礙絕對不能成為遙的負擔,儘管他是如此渴望遙的陪伴。
一進入泳池,他所幻想的水中怪物已經在一旁伺機而動。他試著蹬水划手,想逃離那種被怪物吞噬的不快感,卻又讓他想到那列送葬的隊伍,以及小學的遙無助地浮沉在河水中的模樣。他一直覺得水中肯定有什麼怪物,三公里是他們每天都可以游得到的距離,那些漁民卻再無法回到陸地;從河岸到溺水地點的距離只是遙每日訓練量的幾百分之一,遙卻只能凌亂地在水中划著手腳,慢慢被水吞沒。
他像以往一樣說服自己遙現在還活著,還能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動,但他隔壁的水道已經沒有遙的蹤跡--遙在哪裡?他發現自己的手腳開始不聽使喚,僵硬的身軀讓他停留在距離終點十公尺的紅線上,再也前進不了。最後他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結束社團活動。在淋浴間他依然抖得厲害,卻還是逼著自己穿好衣服收拾東西。
走出游泳館後他突然看到坐在階梯上的遙,像是料到他會提早結束訓練。他搶在對方開口前喚了遙的名字,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沒有詢問遙是不是刻意留下來等他,遙也沒有問他為什麼會提前早退,因為兩人都明白對方的答案。最後是遙先對著發愣的他說聲回家吧。返家的路上他們一直保持沉默,但他發現自己已經停止顫抖了,彷彿他的解藥和救贖就是遙。
果然不是遙就沒辦法呢。他想起以前向遙坦承對水的恐懼時,曾不小心透露出自己對遙的依賴--一起游吧,不和遙一起游就不行,我想和遙一起游泳。
這樣的心情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改變過,就算想改變身體也不聽使喚,所以他也跟著遞出退部申請書,卻意外受到社團女經理的阻礙。當時游泳部早已有女經理暗戀他的傳聞,如今他已經忘記那女孩的名字,只記得他被女孩死纏爛打的時候總是會下意識搜尋遙的蹤跡,彷彿遙會在某個角落帶著冷漠的神情盯著他們。
女經理很精明,他的苦笑他的困擾他的藉口都被一一駁回,最後一次來找他的時候,她憤恨地盯著在教室收書包的遙,彷彿已找出扎在心上的刺,殊不知她動到的卻是他唯一的軟肋。於是他作出帶著虧欠與困擾的表情說出那句話,沒有人在他表達這樣的情緒之後還能再堅持強硬的態度。
『我只想跟遙一起游泳,其它的事情並不是很在意。』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這句話反而加深了女孩的憤怒,他無助地思考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同時也聽到遙走近的腳步聲。他對上遙那雙清澈的眼睛,發現對方這次的欲言又止中似乎也帶著某種高昂的情緒,介於不耐與生氣之間,這讓他瞬間慌了手腳。
打斷他們進一步探究對方想法的是女經理對遙的招呼聲,好久不見啊七瀨同學,簡單一句話卻在笑容中帶有強烈的敵意。他愣愣地看著遙的淡漠與女孩的隱怒,在剎那間突然理解許多他想不通的事物--關於女孩的不滿、關於他從小到大對於遙的執著,以及無論如何都想和遙一起游泳的原因。
他聽到遙淡淡說了一句我要回家了。遙沒有刻意喊他的名字,或許只想告知他和她可以繼續在放學後的教室獨處,但他好不容易才抓到一些頭緒,關於從以前到現在那些不明白的事,不能讓遙就這麼離開。
他馬上向女經理道歉,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書包,跟上遙的腳步。離開教室前他回頭看了一眼被留在原地的女孩,在那個臉龐上讀到了嫉妒的不甘和戀情終結的悲傷。
是的,女孩的確喜歡他。他在疾步趕上遙的時候想起過去和女經理相處的時光,總算明白這樣的情感就叫做愛情。
他在距離對方幾步之遙的位置放緩了腳步,讓自己看著遙的背影,逐漸與對方並肩。此時他的思緒已被所有與遙共處的回憶占滿,從牙牙學語的幼兒到初中的少年,每一幕的記憶畫面都有遙的存在。他慢慢讓自己踏出的步伐拉近與對方的距離,逐漸釐清過去那些他說不出所以然,卻又強烈得無法忽視的情感。關於埋葬金魚後為什麼渴望見到遙、為什麼只想跟遙一起游泳、還有以為遙會溺死的當下無法克制的顫抖……
如果女孩對他的感情就是愛情,那麼他對遙的感覺呢?他看著遙的側臉,對方看起來似乎正在生某件事情的氣,只是他無法分辨是哪件事--是女孩的敵意?還是他退部的決定?但無論是哪種他都必須說些什麼。於是當他們踏上石階走到橘家門前時,他並沒有向遙道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話。
這是我的選擇喔,遙。
雖然他沒有說出選擇的項目是什麼,遙大概會認為他說的是退部的事,然而卻不僅於此--無論是選擇在遙身邊、選擇和遙同進退,或是在女孩與遙之間選擇了後者,這些都是他的選擇,絲毫不悔。
遙的臉被夕陽餘暉照得比以往紅潤,清澈的藍眼露出一絲驚訝,但也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做多餘的表示。這樣就夠了,他站在自家門口目送遙一步步踏上階梯的背影,心情比任何時候都還要舒暢。
他喜歡遙。當下意識到這份感情時沒有任何煩惱或憂慮,而是有種恍然大悟的欣喜,隨之而來的才是黯然的憂傷。他並不期待從遙那裡獲得回應,對於一起長大的鄰居過於了解,因此知道除非遙也有同樣的感覺,否則他的感情只會被遙歸類在討厭的人際關係壓力,於是他告訴自己要等待,如同虎鯨以溫和的外形讓人疏於防備,內心卻不輸狂暴的鯊。
等待的好處是他可以一直隱藏著這樣的心情,不抱太大的期望,或許在未來的某天能得到遙給他的驚喜,若最後的結果不如預期,屆時他仍能以微笑維持他的偽裝。但現在他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的堅強,光是遙沒有告訴他放棄游泳的原因,他就有一種被背叛的心情,這才發現心中存有的期盼和慾望比他想像得還更多更深。
他泡在浴缸裡強迫自己冷靜,拿出常理來推測遙的行為--遙肯定是受到很大的打擊,想要自己面對一切,不想讓他擔心或干涉,他要是介入了肯定會讓遙更加困擾,所以首要之務是讓放棄游泳的遙再度回到泳池。
這麼一想好像就能轉移焦點了,他想起在學校頂樓看見遙在底下奮力刷洗泳池的模樣,還有替泳池粉刷新油漆時那若有似無的微笑,他相信遙還是很喜歡游泳,身體也還渴望徜徉在更大的四方池之中,那麼他的任務就是讓遙重獲快樂和自由。
他又開始覺得身體充滿能量和動力,離開浴室後便急忙打給葉月渚商量游泳部創立的瑣事,開朗的學弟大聲說太好了小真怎麼變得這麼積極,面對學弟的疑問他也只是笑笑地岔開話題。
在閒聊中渚已經開始妄想他們游進縣大賽時要穿什麼樣的隊服,而他聽著學弟的天馬行空,想的卻是遙的泳姿--敏捷俐落又快速,像是對水毫不遲疑、完全信任。這是他渴望變成的模樣,也是他一直以來迷戀的姿態。
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停止顫抖。遙一直是他的鎮定劑,想到遙的事情就會讓他平靜下來,但他一想到遙也有屬於自己的秘密,在他不知道的角落獨自承受打擊,也不打算讓他知道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又開始不聽使喚地發顫,而他明白這種反應並未受任何外力影響,動搖的是他的內心世界,一直以來的目標和信仰正逐漸崩落。
遙並不需要他。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對遙的感情比想像中來得深沉,然而他卻無從宣洩這種強烈的、說不出口的一切,只能獨自受到渴望和絕望的侵蝕。